他们是朋友。
挺要好的那种。
“我需要你”的回应是“我会来”,不问缘由、深夜一通电话能够从城市的一头赶到另一头、一方失恋另一方能够陪他大醉三天三夜的那种。
……好吧有点太夸张了,总之就是想说明关系还不错。
最初没人想到他们能成为朋友,他们自己也没想到,个性相去甚远不说,爱好也南辕北辙,只剩一点点音乐品味姑且算做集合终于有相交。
“但就是要没那么相像才容易做朋友啊。”
丸山把备用毛巾从柜子拿出来,发表观点,还从浴室探出头寻求认同,“对吧?”
那是历经漫长到仿佛无止尽的飞行过后,困劲持续的时间长了反而睡不着,锦户疲惫地窝在沙发半眯着眼,听见问话翻了个身。
“你说什么?”他的声音沙沙的,像含了一口粘稠的糖浆。
视线内是个倒转九十度的世界,而层层堆叠的杂物之中有一个倒转九十度的丸山向他走来。
“你又不听我说话。”
面对指控,现行犯面不改色,“嗯,抱歉。”
之后果然是拖长音的“哎——”和“好吧我再说一遍。”
锦户坐起身,伸个懒腰,僵硬的腰背被用力拉扯,感受紧绷后的放松感,把踢远脚下的行李箱和行李袋,腾出位置让丸山过来,又在他走来的中途指挥道:“好渴,帮我倒杯水。”
“要热水吗?我现在烧。”
“不用,常温就好。”
玻璃杯自带凉意,和室外空气的冰冷有几分相似,手指先是一缩,抵挡不住身体对大量水分的渴求,锦户大口大口往喉咙灌水,分出一小部分注意力听丸山在耳旁的嘀咕。
“回家前我和妹妹吃了一顿饭,她问我一直看手表是不是赶着去约会,我就报你的名字否认了,她很惊讶,说我和你居然还在保持联系。”
“还说你高中时看着脾气就不是很好的样子,“丸山模仿她的声调,“‘你该不会到现在还一直被欺负着吧?’”
“什么啊,你欺负我的时候比较多好不好。”
锦户用左手手掌压着脸,嘴角下耷,心不在焉地反驳:”记不记得你拿玩具蛇吓我的事,我都还没跟你算账呢,还有上次为了抢我的炸鸡……”
说着说着锦户停了下来,指尖不断摩挲杯底。“呃。”
丸山穿着松松垮垮的家居服,头发刚吹过有些凌乱,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是柔软可接近的,他只是看着他,然后像是回想起那些小小的恶作剧,弯起嘴角,细微地牵动了脸部的肌肉。
“啊啊,”锦户伸出手,“把我给你带的手信还给我。”
“我是没关系,但你要回去也穿不了吧,”丸山说,“不是买大了一码才送给我的吗?”
“反正等我把胸肌、斜方肌、肱二头肌、大圆肌……”他瞥一眼丸山,底气弱掉不少,“通通锻炼好,就会很合适了。”
丸山扑哧一声笑了,在锦户解读看来既像嘲讽又像同情。
眼见锦户马上就要跳脚了,丸山问:“还要不要喝水?我给你倒。”
“……要。”
锦户展开一张报纸,从边缘上方悄悄打量丸山。
他躲这个人快一个月了,前两个周五,一次说上司生日会,一次说同事约唱K,第三个周五加班至凌晨,接着出差长达一周,借口倒是不用再找了。
丸山侧了侧脸,像是要看过来,锦户做贼心虚,把报纸哗啦啦抖动几下,重新叠好,放回桌上。
他假装自己在审视这个有一段时间没有来的地方:基本上没有多大改变,有一点在意的是,对方数月前购入、他以为一定会死于非命的绿植仍然好端端活着,而且长势喜人。
那是他陪丸山一起买下来的。
当天他们一同参加了一个高中社团的聚会,散伙之后他们走过将要关门的花店。
“我要买那个——”
一时兴起闪亮发光的眼神,尾音扬得很高的声调,和聚会时他说的“我要亲亮酱”一模一样。
那会儿游戏的胜利者宣布:输掉的那个要选在场一个人亲。
锦户差点没喷酒,这难道不是在制造福利机会,比起上一个让人依次坦诚自己最难以启齿的性幻想对象,还以说谎的话这辈子再也没有艳遇作为诅咒的惩罚,真是太善良了。
眼见输得最惨的丸山视线从左扫到右,看见他眼睛突然亮起来。
锦户啧啧摇头,我是你的安全牌吗。
可抵抗也没用,丸山就这么向他走来了,锦户摆出三分为难两分勉强,剩下一半嫌弃。
倒是没什么难为情,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,况且也不过是亲了脸颊。
“又没规定必须亲哪里啊。”丸山无辜又认真地说,无视看热闹群众的嘘声。
所以没什么。
橱窗模特,长相漂亮,鼻子高挺,罩杯D以上,他的取向应该还是安安稳稳停靠在这一边没错。
锦户谨慎地往丸山方向把头探过去,“哇”地吓他。
丸山啊了一声,反应太小,锦户吸吸鼻子,自找没趣地退后。
时间分秒不停往前走,沉闷困倦逐渐在空气中滋生,一个人打了哈欠,传染给另一个人,一个接一个。
一切很正常,他们本来就是这么轻松自在的关系,各自也有着别的好友。
锦户有会陪他开party,high整个晚上的朋友,那么丸山也一定有当锦户邀约他却得到推三阻四回复时,陪伴他的朋友。
这很好。
这就很好了。
**
第二天是周末,锦户做巴西莓汁,运作声响个不停的榨汁机充当闹钟。
丸山睡眼惺忪走出来,说早,抬头看一眼时钟,哇这也太早了。
“不早了,吃早餐,然后开车去水族馆,时间刚刚好。”
“等等!我有答应你吗?”
“你会答应的。”
“不不不,”丸山高举右手,拉高了的睡衣露出肚子,“我反对我反对。”
“太迟了,反对无效。”锦户拉丸山的裤头,往扯上了一点,松手,哒的一声弹在肚皮上。
“听听这拍打在脂肪上的声音,你该出门活动了。”
早餐桌上除了巴西莓汁,还有丸山提供的自制红酒冻,搭配起来有种“虽然怪怪的但又好像挺时髦”的感觉。
据说原料来自亲戚送的红酒,味道一般却也不好浪费,就拿来做成甜点了,模具利用吃完没有丢的布丁杯子。
很容易的,按照水、糖、柠檬汁、吉利丁片、红酒的顺序煮开,放进冰箱冷藏就可以了,丸山诚挚向锦户推荐。
“可我要开车。”
“……”丸山挽尊,“吃一点点没问题的。”
“休息日我能一个人看一天。”
“是很好看,”途经水母展区、企鹅喂食点和海豚表演台,他们折回沙丁鱼水槽前,“而且很有营养,富含二十二碳六烯酸。”
在岩石、音乐和光的投影之中,银白细长的沙丁鱼群纷纷摆动的尾部。
“哈,那是什么?”
“一种多不饱和脂肪酸,有增强记忆力啊、抗衰老之类的作用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想象吃掉他们,他们好可怜啊。”
“……那亮酱这么喜欢的理由是?”
“你不觉得,这很像一片幽深宇宙么。”
“把你吸进去那种?”
“你说的是虫洞吧,”锦户看着背对他的丸山,和他宽阔结实的背部,卷起的袖子,微微凸出来的手筋。“我是说、我是说……”
看这些游移的生命体久了,时间仿佛无限被拉长,水的流速、里面的运动渐渐变得慢而迟钝,几乎可以当作是凝固的静止,这个时候……
“这些沙丁鱼的分布就跟星系似的,”锦户意识到自己的跳跃,放慢语速,“嗯……星系的形成是因为空间的膨胀,每个发光点互相远离,你看,他们虽然看起来很紧凑,其实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,很神秘啊不是、"
丸山突然转过身,凑近他,鼻尖近在眼前。
于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噗通噗通声响,通过血液,空气,或者其他什么介质回传到锦户的耳道,响亮得令人无法忽视。
耳朵悄悄热起来了,凭空出现的大量热气把他团团围住。
“我的眼睛里好像进东西了,好难受,”丸山说,“你能帮我吹一下吗?”
那是什么感觉。
是加班到十点半仍然满载没有空位的电车;是期待已久的旅游前夕迎来强烈台风;是骑着自行车把沿路掉落的蓝色鸭跖草碾成碎泥。
大概就是这样子的感觉吧。
TBC